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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中秋番外:瑾萱篇:小師叔最好,元燁最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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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中秋番外:瑾萱篇:小師叔最好,元燁最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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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倪瑾萱喜歡很多東西,但要論最喜歡的字,一定是圓。

    圓滿、團圓,不管放到什麼上面,都是好的。

    功德圓滿,一家團圓,珍珠渾圓,就連許多點心,湯圓、圓餅,糰子,還有天上高懸的日月,都是圓的。

    圓圓的東西,看著大都叫人歡喜。

    她圓滿了將近十五年,才第一次體會到了離別。

    等到了十五歲,爹娘送她去中州大選,兩人送她的時候十分不舍,連棉花被和枕頭都原封不動揣進了儲物袋給倪瑾萱帶了過去,生怕她認床,睡得不好,還準備了許許多多的點心塞進了她的行囊里。

    可等她通過測試,拿了牌子準備上山之前,回頭再想要找父母,卻見方才還含淚揮手告別的父母長出一口氣,對視一眼,臉上漾起如釋重負的笑容,接著轉頭飛身上了靈駒拉著的車。

    「咱們這就走了?」

    倪瑾萱聽到娘親的話微微鬆了一口氣,原來娘親還是捨不得自己的,可接下來一句話就讓倪瑾萱停下了腳步。

    「要不多留會兒,萬一孩子沒人要呢。」

    「不能吧,孩子那天賦不能沒人要啊,咱們現在趕緊跑,再不跑來不及了。天黑的時候就到富春城了,還能趕上最後一天千燈會,聽說最後一天會有幻術師表演節目。」

    「那也是,那趕緊走吧,再不走趕不上了,這回咱們可以到處遊歷了,不用帶孩子,也能去那些危險的地方了。」

    夫婦兩個渾身上下洋溢著不用帶孩子的快樂,完全沒注意不遠處被人群淹沒的自家幼崽。

    倪瑾萱到底沒能說上一句告別,她覺得爹娘看起來也不是特別需要她回來最後安慰一下。

    千燈會啊,她也想看。

    進宗門以後,爹娘常常從天南海北寄過來的信和禮物,倪瑾萱每次拿到東西,總是歡喜一陣,到了夜裡,也會想起和爹娘生活在一起的時光。

    她想,為什麼拜師了之後就不能和父母一起生活呢,為什麼人不能總在一處呢。

    但小師叔說,一個人本就是獨立自成一個世界的,世界車水馬龍,人來人往,能自始至終陪著你的,只有你自己。

    她們說這話的時候,正值中秋月圓時。

    無上宗在中秋也是要設壇祭月的。

    瓜果點心,月餅香燭,是大師兄二師姐帶著他們一起準備的。

    月餅做得很大,足有二尺,太陰星君吃一個,他們分著吃一個。

    剛做好的月餅梆硬,能咬掉牙。

    倪瑾萱沒吃過這樣的月餅,在剛晾涼的時候就湊過去,噎得瞳孔都大了,被大師兄嚇得以為二師姐又擅自加了什麼藥材,給吃失聲了,尖叫著跑出去喊人。

    林渡看明白了,默默端來一碗水,提溜著她幫忙順了下去,像給後山的吃錯東西的兔子灌藥。

    倪瑾萱被放下來,轉頭眼淚汪汪地說,「我們那兒的月餅,都是酥皮的,剛出爐就能吃,不這樣。」

    林渡點頭,明白她是想家了,安慰道,「中秋的時候,圓的都是月餅,所以不管是什麼樣的,都是為了團圓吃的餅。」

    倪瑾萱不服氣,「那湯圓壓成餅是不是也叫月餅。」

    林渡看著她難得鬧脾氣的樣子,笑了一會兒,轉頭真去做了糯米皮兒的月餅,裡頭透著紅色,吃起來甜軟的。

    倪瑾萱吃著吃著,氣就消了,跟小師叔念叨,「我前面十五年,都是阿爹去買剛出爐的月餅給我吃,還沒到八月十五這天,月餅已經吃膩了。」

    「可是,為什麼我長大了,就要和阿爹阿娘分別呢。」

    那時候小師叔就回了她那句話,道理她都懂,可就是討厭這不夠團圓的世界。

    沒等她繼續傷感,元燁那狗鼻子聞著味兒就來了,為了最後一個月餅差點跟她打起來。

    元燁力氣雖然沒有她大,卻會使詐,騙她也得送給太陰星君嘗嘗,說要送去祭壇,轉頭路上就塞進了嘴裡,被倪瑾萱揪起來的時候,嘴巴還被糯米給粘著,說話含含混混的。

    最後元燁頂著一隻熊貓眼和眾人一起坐在山頂上,一起看月亮。

    二師姐做的大月餅被切成細牙,一人一牙月餅,就像許多個月牙,湊成一個圓滿的月亮。

    這會兒月餅被月光照得油亮,一口一口咬進嘴裡,居然也不那麼硬了,香甜的,像二師姐,初時覺得冷硬,相處久了才知道也是馥郁甜香的。

    月色澄澈如水,照得天地皎潔一色,山間風氣,松竹浪涌,他們並肩坐在小山頭,被月光洗得越發泠然純粹,像是六把尚未出世的寶器。

    倪瑾萱那時覺得,那是她到宗門之後,天上月亮最圓的一天。

    夜風有些涼,就是山里還是嘈雜,元燁捂著眼睛,嘀咕自己看了一回重影的月亮。

    倪瑾萱懶得理他,轉頭問小師叔能不能常做糯米月餅當點心。

    小師叔搖頭,「明年的今天再給你做,月餅只有中秋吃起來才叫月餅。」

    倪瑾萱乖巧應了一聲,元燁不幹了,「那明天咱們做糯米糰子不就好了。」

    林渡還沒說話,倪瑾萱搶白,「想吃糯米糰子自己做唄!」

    元燁瞪大眼睛,把瘀青都瞪大了,「不是,我幫你說話呢!你不想吃嗎?」

    倪瑾萱不管,反正小師叔第一好,元燁第一壞。

    元燁無語擼袖子,元燁又被拎了起來,喜提對稱的熊貓眼回了自己的峰頭,被自己師父端詳一番,閉上了眼睛,「你等好了再出現在我面前。」

    「不是我尋思我挺對稱啊!」元燁不服。

    蒼離十分和善,捂著自己的眼睛,「好看的對稱叫錦上添花,難看的對稱叫難上加難,有礙觀瞻。」

    倪瑾萱知道了之後對蒼離師伯十分仰慕,要是自己的師父像蒼離師伯這麼會說就好了。

    在無上宗的日子其實很輕鬆,雖然功課滿滿當當,春種夏忙秋收冬藏,卻根本沒有臨行前父母千叮嚀萬囑咐需要她注意那些複雜的師長禮儀和人情世故。

    倪瑾萱覺得在無上宗的日子一天有一天的盼頭,中秋、年節、元宵,還有很多很多時候,都是好日子。

    小師叔會給她凝結好看的冰燈,元燁和晏青也會搗鼓出各種各樣的焰火,比如炸上天的癩蛤蟆和烏龜,奇奇怪怪的。

    偏偏他們總有說辭,癩蛤蟆是金蟾獻寶,烏龜是龜鶴延年。

    有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礙眼,還有小師叔每年的冰燈討喜,倪瑾萱覺得不看那個千燈會和幻術大師,也沒關係了。

    一盞燈,和一城的燈,其實也沒什麼兩樣。

    重要的是一起看燈的圓滿。

    倪瑾萱學著獨立,學著去接受新的圓滿人生,哪怕有時也很想念。

    她自幼順風順水地長大,擁有很多很多愛,大多數時候,都是心想事成。

    從前她從未覺得有什麼不對,直到她聽到了兩次羨慕。

    這兩個說出口的羨慕,一個來自她在宗門內最喜歡的人,一個來自她在宗門內最討厭的人。

    那時候小師叔帶著她和元燁去凡俗界,說是要帶她看看這人間。

    飯桌上說起的時候,倪瑾萱還是很開心的,就是要和元燁同行,有點煩。

    元燁在桌上還笑呵呵的,轉頭下山的時候不知道是不是樂上天了,一腳踩空,忘記用靈力,跌了下去。

    倪瑾萱剛想笑,就看見他就那麼躺在了地上,不動了。

    她嚇了一跳,趕緊湊過去看,卻發現人還活著,就是眼神有點呆。

    倪瑾萱趕緊站起身喊二師姐,「二師姐!元燁他把自己跌傻了!!」

    元燁懶洋洋橫跨許多石階,就那麼直愣愣躺著,聽到她喊人,方才有氣無力喊了一句,「別喊,我就是想躺著了,沒傻。」

    倪瑾萱不信,「沒傻你躺在台階尖角上,不硌得慌嗎?」

    元燁唉聲嘆氣,「你不懂啊,你不懂,我心隨我,我覺得這樣是舒服的,我剛好想躺下,而剛好躺在了這個地方,有什麼不對。」

    倪瑾萱確認了,向山上高喊,「大師兄!!!元燁腦子好像壞掉了!你快把他拎去後山獸園吧!」

    大師兄和二師姐下來,一個拎人,一個把脈,確認人沒事之後,就把人拎去倉庫做木工了。

    還是太閒了。

    倪瑾萱滿意了。

    可接下來的日子,元燁好像總是發呆,本來就不聰明,看著就更傻了。

    倪瑾萱看不下去了,扯了扯他衣袖,「你要回家了,不高興嗎?」

    元燁想了想,搖搖頭,「這不是怕回去之後,家都沒了嗎?」

    倪瑾萱認真想了想,「近鄉情更怯?」

    元燁沉默片刻,「也不是,只是覺得,那不算家,只是故土。」

    生恐鹿走蘇台,禾黍故宮,一夕千念,不能自已。

    兩個人坐在舟上,林渡待在前頭不知閉著眼睛用手在船板上畫著什麼,他們坐在船尾,風將他的腰間佩飾和她鞭子上的銅鈴吹得叮噹響。

    倪瑾萱其實很能感知人的情緒,但她還不能理解那背後蘊藏的故事,她也知道,不同環境成長的人,不該用自己的觀念去評判對方。

    她問,「就算不是家,若是回去看看你爹和娘,或是,曾經長大的地方,塵世走一遭,也不算白去。」

    元燁更沉默了,想了想,說道,「我真羨慕你。」

    倪瑾萱想不明白,元燁的父親是凡俗界王朝的皇帝,大約就是大一點的掌門或者是家主,天底下,親生的父母,總不會不喜歡自己的孩子偶爾回家看看的。

    她看他不開心,想了想,把帶著的糖分給了他一小塊。

    「既然羨慕我,那我分你一點甜吧。」

    元燁吃糖吃得齜牙咧嘴,聽倪瑾萱不著邊際的安慰,說著她小時候最傷心的事。

    原來她父母,居然也會因為不需要照顧她而喜極而泣,離開她的時候馬跑得飛快。

    「小師叔說得對,我們不是父母人生的延續,也不是子女的前傳,就算你爹娘也跟我爹娘一樣,不想照顧你,也沒關係,現在,無上宗不就是我們的家嗎?」

    「凡俗界也沒有危險,但我們也要努力,我保護小師叔,你給小師叔帶路!任務可重了,可不是讓你回家看看的!」

    倪瑾萱眼睛向來是黑亮的,雎淵一脈相傳的大眼睛漏光,真誠有餘,聰明不足,這會兒為了鼓勵元燁,轉移他的注意力,刻意揚起了微笑,兩彎弧度帶起臉頰肉和小梨渦。

    元燁禁不住她這麼看,忍不住轉頭,看著飛速後退的浮雲,在心裡感嘆了一句真傻。

    也真粘牙。

    後來倪瑾萱才知道,原來有時候,爹娘都在,對孩子來說,也不一定是牽掛和思念,而是一種逃不開,拋不下,卻又窒息的負擔。

    父兄算計,故友離心,他藏拙向道,可救他出火坑的那隻手,也會在利益面前選擇輕易背叛。

    元燁站在牢籠前,對著國師發狠的模樣,也讓她頭一回覺得這人要裝起來,那看起來還是很聰明的。

    等一切塵埃落定,她看著難得脆弱的元燁,只好多分他一點吃的。

    吃東西會心情好,人心情不好的時候,吃東西就能抵消心情不好了。

    元燁聽完她的道理評價了一句,「雖然不合理,但放到你身上也正確。」

    倪瑾萱覺得元燁在嘲笑他,氣憤地想要奪走自己給的那塊金絲餅。

    元燁見她要搶,直接塞進了嘴裡,一溜煙地往屋檐上跑。

    倪瑾萱追上去,剛要動手,想到這人才被抽了本源,恢復很慢,硬生生忍住。

    那人在屋檐攤成了大字,一面含混嚼著東西,一面支起一隻手,「看,月亮。」

    倪瑾萱跟著仰頭看,只看見了被霧嵐遮了半面的月亮,並不清晰。

    「還是靈界的月亮好看啊。」元燁說出了倪瑾萱的心裡話。

    倪瑾萱坐在旁邊,兜著點心袋子,仰頭看了一會兒,「月亮還是要在山上看得好。」

    少年本逍遙,明月照山崗。

    倪瑾萱第二次聽到羨慕,也是在凡俗界,這回是小師叔。

    小師叔不愛打扮,和他們一起去凡俗界的時候,目光卻長久落在女子的店鋪上。

    大周女子的頭冠極為繁盛,花團錦簇,珍珠連綴,倪瑾萱以為小師叔羨慕那個,元燁看了忙說,「這東西不好,我母妃天天抱怨卡得頭疼。」

    倪瑾萱覺得元燁就是不想出錢。

    小師叔卻說她只是覺得此間女子被高髻長裙脂粉釵環絆住了腳,女子如檻花籠鶴,沒人給過她們選擇的權力。

    究竟是選擇展翅高飛,見識更廣闊的地方,還是腳踏實地,平淡幸福,用自己的雙手做出精彩的世界。

    林渡說完轉頭看向她,問她,「那你的選擇呢?或者盼望的呢?」

    倪瑾萱不懂小師叔目光里的東西,認真答道,「可我阿娘說,女子戴花漂亮,無關其他。」

    林渡看著她笑,「所以我羨慕你,從來都和你的名字一樣,美好,正直,純淨。」

    像無垢土裡養出來的最潔淨的香草,也像最潔白的軟玉。

    靈界對女子並沒有多少束縛,因為命運和道統平等地考驗著每一個人,所以花可以只是花,釵鬟也只是釵鬟,可以不要,也可以要。

    倪瑾萱沒有生在小師叔說的環境裡,不懂,她唯一在外貌上的苦惱是個子太矮了,顯得和無上宗諸人有些格格不入。

    可小師叔到底羨慕她什麼呢?

    小師叔卻已經轉了話題,「我的意思是,你的人生目標是什麼。」

    「我想讓好人有好報,想要讓壞人得到應有的懲罰,想要天下太平,大家都好,在哪裡,無所謂的。」

    林渡應了一聲,唇角掛著弧度像是拉長了些,「好人有好報嗎?」

    倪瑾萱當時沒能察覺出林渡語調里的奇怪意味,直到很久以後,在某個午夜夢回時,她才恍然明白,小師叔當時語調里含著的古怪諷刺意味。

    世上沒有那麼多好人有好報,也沒有那麼多惡人惡報。

    功德累積,總有惡人余德未盡。

    只是世界上很多東西,都是經年以後,才會猛然間回想起來,那年那時那條街,琳琅光華中,露出來森冷鋒刃。

    但不管怎麼樣,小師叔和她天下第一好。

    倪瑾萱聽得明白的,聽不明白的,小師叔都會講。

    有時候她覺得她有點像是盛宴說的什麼填鴨,小師叔先一股腦給她填下去,然後她用一生來消化。

    小師叔還說,「我說的,不一定是對的,肯定有不符合你的境況的錯誤想法,你要自己選你覺得對的。」

    倪瑾萱覺得小師叔什麼都對,就這句話不對。

    但她還是決定不反駁了,畢竟要是反駁,她總會被小師叔說服。

    小師叔教她教得太多了,多到倪瑾萱忘了,她原本是抱著想要幫助小師叔的心去主動找她的。

    沒想到進了宗門,小師叔卻成了長輩,成了那個照顧他們的人。

    明明林渡比她們年紀都小,但好像行事說話,比大師兄還要老成。

    小師叔很聰明,就是倪瑾萱常常跟不上小師叔的思維,她的思維跳躍得有些奇怪。

    許多事情,她還沒弄清楚前因後果,小師叔已經說出了罪魁禍首。

    小師叔告訴她,其實那只是她的直覺而已,當人心揣摩到位,有些東西其實比陣法還要好解。

    當局勢看不懂的時候,就看這件事發生之後,真正的受益方是誰。

    可倪瑾萱卻不理解,好在還有很多人和她一樣不理解。

    從大師兄到元燁,他們一臉呆滯的樣子,看起來都不理解,至於二師姐理解不理解,倪瑾萱看不出來,二師姐的表情好像都沒有過變化。

    有些時候她有些怕,可她好像又不是那麼怕,畢竟和大家一起,跟著小師叔,就可以把腦子揣進肚子裡,心也揣進肚子裡。


    在晏青還在糾結自己為什麼跟不上小師叔的思維的時候,元燁已經帶著她選擇隨波逐流,隨遇而安了。

    倪瑾萱覺得還是元燁的逍遙道好啊,但她卻也修不了逍遙道,她修的圓滿,本不在逍遙無為上,除惡揚善,正道於天。

    她從小什麼都不缺,所以常常也會偶爾有些迷茫,自己究竟想要什麼呢?

    小師叔說,向前走就好了,記得聽周圍的人話,也不要隨便聽信周圍人的話。

    倪瑾萱還是不懂。

    小師叔的話,比師父的玄妙多了。

    她想要追上小師叔的步伐,想要和身邊的人一起飛升,想要成為一個能獨當一面的人。

    元燁說她就是太順了,所以才會沒有什麼執著的東西,一個人沒有執著的東西,就是天生適合修道的人。

    可晏青說,也未必,這世上太順利的人,過不了的最大的坎兒,就是順利這個坎兒。

    倪瑾萱真的聽不懂文縐縐人說的繞著彎兒的話。

    可後來,她才明白,或許當真是這樣。

    她一路順風順水,若沒有追上小師叔早日飛升這個目標,大概永遠飛升不了。

    直到小師叔飛升之時,倪瑾萱喝得大醉,回去之後卻做了另一場夢。

    夢裡小師叔話很少,積年累月不出現在人前,和她也不算親近,而她也確實像初見時生出的想法那樣,好好幫助著小師叔。

    一切都和她這一世全然不同,沒有總是笑嘻嘻帶她練功的大師兄,沒有面冷心熱又溫柔的二師姐,沒有悉心教導她各種深奧的道理的小師叔,就連元燁。

    就連元燁,也不和她打架拌嘴搶吃的了。

    起先元燁還是一樣的,可他一直無法結丹,一日比一日消沉,寄情於山水之間,也少見了。

    夢中她幾乎什麼都沒有,元燁走後就她就徹底沒了說話的人,也徹底沒了玩伴,總是和師父後來收下的徒弟戚禎待在一起。

    她沒有見識過白雲荒草,青松落色,不懂人心不似表面那般,戚禎看起來比她認識的,更可憐,更勤勞,也不似往日那般討好。

    而夢中的她,居然會不可自遏地愛上了戚禎。

    只是因為戚禎為她花費全部身家買下她隨口夸一句好看的釵,在中秋時分許下天地的誓言,她就陷了進去。

    夢中她或許也隱約覺得,不該這樣的。

    倪瑾萱卻明白,大抵是那根釵子上刻著的咒語,讓她成了無私奉獻被汲取氣運的樹,她本不該愛,卻被裹挾沉淪。

    倪瑾萱看著自己一步錯,步步錯,沒有大師兄了,也沒有那個會把脈的二師姐了,師伯為了二師姐奔走,宗內沒人治病,她急切地想要救人,騙了小師叔,入了內庫,為了戚禎竊取了藥材,又因為愧疚,自請出宗,卻被戚禎拋入萬魔窟,被萬魔啃噬。

    明明很疼,倪瑾萱卻覺得茫然無措。

    原來,戚禎,就是欺真啊。

    等她用盡全部的運氣和力量,掙扎著被轉化為魔,花費了不知多少時間,受盡了許多苦楚才爬出來,費盡心力想要殺了從前的戚禎,如今的魔尊,卻發現不管怎麼樣,下毒、刺殺,瞄準對方的魔胎,也總是不成功。

    就好像,有什麼古怪的禁制一樣。

    她傷不了這個惡人,可她不能死,也不該死。千萬個歲月里,她總能,也總該找到辦法,解開那古怪的,不知名的限制,帶著戚禎的命去見閻王。

    夢中的最後,她曾在繁千城偶遇過一個老人。

    他遍體鱗傷,兩鬢斑白,拄著拐杖,在魔界裡費勁行走,如同將死的枯木,身後跟著的古怪木偶保護著他,提防著早已肆虐的邪魔。

    一個,本源盡失,靈氣入體也如漏斗一般的人。

    一個,她年幼時最討厭,後來最想念的玩伴。

    他身上只剩下了最後一點生機,看起來曾經受過極重的。

    「你,跋涉萬里,用秘術封印自己最後一點生機,來見一個面目全非的罪人嗎?」倪瑾萱看著老去的元燁問道。

    「面目全非的是我,不是你,但真正變了的,或許是你,不是我。」

    「將死的是我,心死的,是你。」

    夢裡的倪瑾萱聞言苦笑起來,「不值得的。」

    元燁說話很慢,他慢慢坐下來,木偶僵硬地坐下給他當靠背,他仰頭攤著,枯瘦的臉上滿是坦然,一如數年前聽聞無上宗有難毅然回歸,重傷瀕死也毫無怨言。

    「我來見你,只是我的心想最後見你,不管你如今是何模樣,我只遵從我自己的內心。」

    這世間滿目瘡痍,星離雨散,故人白首,而我只想,見一見你。

    只看一眼,最後一眼。

    他什麼都沒問,倪瑾萱卻有好多想說的。

    她想問,你為什麼不問問我,為什麼背叛,為什麼引狼入室,為什麼苟活於世。

    可元燁卻好像都知道一樣,不給她說話的機會,用最後的靈力取出一個儲物袋。

    「錢給不了你,我窮,這裡面,有一樣傷人的利器,一樣最重的鈍器,一盞照亮你回家路上的燈,一些,各地遊歷的不值錢的小玩意,還有點,自己做的玩物。」

    「走了。」

    他說完,還沒來得及將儲物袋放到倪瑾萱手上,人就失了最後的力氣,胳膊垂落,低下頭,沒了聲息。

    倪瑾萱有許多許多想說的話,現在都哽在了喉頭裡,酸疼得厲害。

    都說邪魔沒有七情,只有欲望,可為什麼,她還會難過呢。

    她顫抖著手,去取那個儲物袋,倒出來許多零碎的小玩意,石釵、玉梳、玻璃珠子,甚至溪水裡漂亮的石頭,海邊的貝殼,幹了的樹葉,柔軟漂亮的皮毛。

    的確都不是值錢的東西,卻是倪瑾萱小時候最喜歡收集的亂七八糟的東西。

    那盞燈燃著少年時她喜歡的味道,還有一個白瓷人偶,分明是她少年時模樣,也不知道究竟為什麼,連頭髮絲都根根分明。

    倪瑾萱小心翼翼拿起那個燒制精妙的白瓷人偶,發現上頭有道法術,她想辦法激發,發現那白瓷小人雙目變成了紅色,像是在噴火,原本甜美的臉也好像生氣起來。

    接著她聽到了自己幼時的聲音。

    「元燁最討厭了!等我以後修成了下山除惡,第一個就把你除了!」

    聲音清脆,氣急敗壞,還是在和元燁爭吵的時候賭氣說的。

    倪瑾萱想要握緊白瓷小人,卻又不敢握緊,生怕損傷了一點,她低著頭,眼淚一滴滴落下。

    要是大家都沒散,該多好呢。

    倪瑾萱喜歡很多東西,可她最喜歡的,還是圓滿。

    那木偶人在元燁斷了氣息之後,忽然站起身來,問道,「你後悔嗎?」

    倪瑾萱先是怔愣,接著用力點頭,喉頭卻因為哽咽,說不出一句話。

    有玉色僧衣的佛修站在遠方,在魔界的荒沙之中,默默念誦起了往生咒。

    「若是,若是重來。」倪瑾萱紅著眼睛,有什麼東西從心裡破土而出。

    小人還在叫著,「元燁最討厭了!」

    那木偶重複了一遍,「若是重來。」

    木偶取出一個棺材,將元燁收殮起來,轉身和僧人一起,離開了人性的荒漠。

    一場驚夢,倪瑾萱猛然起身,滿背汗濕。

    「若是重來?」

    門外傳來敲門聲,「喂,你不會躲在被窩裡偷偷哭吧,都睡一下午了。」

    是元燁的聲音。

    倪瑾萱猛然下床,倏然打開門,和元燁對撞,腦門生疼。

    元燁捂著胸口,高高舉著手中的東西,「不是,我就說那麼一句,你也不至於氣急敗壞想一頭撞死吧,別好心當成驢肝肺啊,我給你帶了縮脾飲,喝點兒?」

    倪瑾萱抬頭,熟悉又陌生的臉,囂張又有點欠揍的笑,青年一身金紅,抬眉覷著她,「幹什麼這麼看著我?怎麼,你也沉醉於小爺的美貌了?」

    「我果然還是最討厭元燁了!!!」

    一陣雞飛狗跳之後,元燁飛上了屋頂,又指著天,「你看,月亮真大。」

    倪瑾萱叉著腰,「我看你臉比月亮還大!」

    最後她還是坐了下來,仰頭和元燁一起看月亮。

    月色如水,無雲無靄。

    她難得安靜,也沒吃東西,垂著眼睛,想到了那道若月下松竹的影子。

    重來一世

    夢裡的小師叔,和她認識的小師叔,是不一樣的。

    她認識的小師叔,有一雙蒼涼的眼睛。

    是啊,一個十三歲的孩子,世態再如何炎涼,經歷再如何多,也不該有那樣一雙蒼涼的眼睛。

    林渡每一次長久地看著她,帶著許多思量與她看不懂的沉重,是不是,是不是她早就知道

    小師叔好像對她的關注度太多,又好像總是看著她,在看一輪繁複的經書。

    初見的時候,小師叔在想什麼呢?

    是不是在想她也曾辜負同門,是不是在想她也不是那麼無可救藥,是不是在祈求她,千萬不要重蹈覆轍。

    倪瑾萱捂住了臉,難怪她總覺得,小師叔背負著很多東西,明明脊背挺直,卻好像萬石重負。

    「誒,不是,你怎麼又哭了?別是看著天,又想起小師叔了吧,你抓緊點修煉,早點飛上去,不就又能看著她了嗎?」

    元燁一回頭被嚇一跳。

    倪瑾萱搖了搖頭,悶聲道,「我是不是太天真了,總是看不清,不管是你身上的,還是小師叔身上的。」

    元燁聽著前半句,陡然僵硬,後半句,放鬆了下來。

    「什麼?」他問。

    「心事?」倪瑾萱轉頭看他,「其實你也只是會裝傻對吧。」

    「那倒不是,我懶得動腦子的時候,那是真傻。」元燁十分誠實。

    倪瑾萱暴起,元燁這人這張嘴就不該長。

    元燁就是全無上宗最討厭的人!

    好在她真比元燁早幾百年上了天。

    但上來早了,也不太好。

    她沒能第一時間見到小師叔,好在無上宗在天界也小有那麼一片山頭,都是師祖們打下的基業。

    在漫長的修煉歲月里,她也會覺得孤寂。

    漸漸明白了,為什么小師叔總是身影孤寂荒涼,像是走過了漫漫長夜。

    聖人無畏,山高水長。

    倪瑾萱在天界依舊規規矩矩修煉,會和掌門師伯一起出去歷練,見識些仙界的東西,可總覺得不對勁。

    果然人的一生都在離別,人也在用一生,去回想曾經,刻舟求劍,然後慢慢明白從前不明白的東西。

    掌門師伯那是成長,修道之人,心境總要成長的。

    倪瑾萱想,是啊,心境總要成長的。

    哪怕天各一方,抬頭也是同樣的星辰流轉。

    等大家都飛升上來,倪瑾萱又開心起來。

    她什麼都明白,可她還是喜歡圓滿。

    元燁飛升上來之後,也給她帶了一盞燈,和往年一樣,也是手作的。

    有時候是竹子,有時候是白瓷,有時候是藤,有時候是琉璃,什麼都有。

    今年他卻帶了盞流沙燈,裡頭封著洞明界的水土。

    「這是你家鄉的那條護城河的水,這是我們無上宗的山石。」元燁手持明燈,給她看印在牆上緩緩流淌的影子。

    那影子照出了峰巒迭起,照出了大雪紛飛,照出了分散在上頭的人影。

    倪瑾萱逐個辨認。

    「你看,以後,要是想家了,這就是你照著你回家的明燈。」

    倪瑾萱看著那燈,又想哭又想笑。

    為什麼以為她喜歡燈呢?

    大概是因為她曾經對他們說過,她耿耿於懷的,是不曾和爹娘去看的千燈會。

    三十三重天的仙人可以控制日月變幻流轉,可她還是不想去學習維持滿月的仙術。

    在自然等待月圓的漫長又短暫的時光里,也是幸福的。

    因為她知道,月亮終究會圓的。

    小師叔敕封帝君之後,他們的日子好像圓得不能再圓。

    又逢八月十五,元燁又給她做了一盞燈,燈里是會變戲法的小人,琉璃燈罩里搭著戲台子,那變戲法的小人放出許多幻術,花草蝴蝶、煙花燦爛,五光十色,煞是好看。

    小人翻了個跟頭,接著倏然撲通一下掉下來,像是沒了仙力支持,直接將戲台砸空了。

    倪瑾萱正要給它灌輸仙力,卻發現小人從戲台里爬出來,手上舉著一個紅纓玉佩。

    她倏然抬頭,看向了元燁。

    他忽然不敢看她,仰頭看天,「誒呀,小爺我的手藝還行吧。」

    「這玉佩是什麼?」倪瑾萱問。

    「我不是跟你吹,我這個燈,天帝見了都要高價請我做個放他玉清宮裡。」元燁繼續無視她絮絮叨叨。

    「我問你這個玉佩是什麼?」倪瑾萱提高嗓音。

    元燁一下啞了嗓子,「是,是不值錢的玩意,凡玉,就是用靈液泡了沒太多靈氣,那是我生下來之後就戴著的玉佩,刻有我的字。」

    倪瑾萱還不說話,看著眼神躲閃的他。

    「嗷,那個,那個實在不值錢,所以我去姻緣殿,求了個紅繩,嗯,對,給繫上了。」

    元燁說完,有些不好意思,撓撓頭,終於鼓足勇氣,挺直了背,直直看向她,抬高嗓音給自己壯膽,「你要不要嘛!」

    倪瑾萱盯得他又要低頭想辦法找補,這才開口,「要的呀。」

    那是他們漫長歲月里,最平常不過的一個中秋。

    也是他們永遠不會忘記的一個中秋。

    他們並肩走過彷徨問道的少年時,走過兵荒馬亂堅定護道的青年路,漫漫仙路,能純真一世,逍遙一世,是這世間最難得,也最幸運的兩個人。

    元燁想,他這輩子氣運最好的時候,就是那天了。

    倪瑾萱想,小師叔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個人,現在元燁,是她這世上,最喜歡,也最討厭的人。

    懷瑾握瑜,心若芷萱,明月終圓,燁然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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